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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岩的茶(大地風華·走進古村落)

林筱聆
2024年08月07日09:22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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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福建泉州出發,驅車一個多小時,便到達鐵觀音的發源地——安溪縣西坪鎮。西坪古稱棲鵬,相傳因曾有大鵬在此棲息而得名。過鎮區,進入彎彎繞繞的盤山公路,汽車像是一條逆流而上的魚,游進一片綠色的海洋。放眼望去,車窗外都是茶園,層層疊疊梯田式的茶園,或大或小或方或圓的茶園,翻過一山又是一山的茶園。進入南岩村,空氣中浮動著清爽爽的茶香,深嗅一口,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放鬆了下來。

到達泰山樓的時候,一年一度的南岩鐵觀音茶王賽正進入最后的總決賽。村民們屏住氣息,聚精會神往四合院的天井看。一張四五米長的大茶桌就擺在天井正中,茶桌上一溜橫向排開的十個白瓷蓋甌,分別對應著標注為1—10號的十罐茶樣。工作人員從十個茶罐裡取樣,按照標准稱重裝進蓋甌裡。與每個蓋甌相對應朝著頂落的方向,縱列排開三個白瓷茶碗,每個茶碗裡各有一把白瓷湯匙。水已經燒開,水壺冒著蒸汽“嗚嗚”叫。五個縣裡請來的茶師評委已經站定。滾燙的水往蓋甌裡一沖,白氣蒸騰,香氣四溢。先是提蓋聞香,接著品啜茶湯,連續三沖過后,十個蓋甌一一倒扣,緊緊團在一起的一座座小茶山便穩穩立在甌蓋上。評委們又是看,又是聞,很快,十泡茶的評分一一亮出,茶王誕生了!

茶王轎已經候在泰山樓門口。這時候,鑼鼓敲起來了,嗩吶吹起來了,村民們的歡呼聲一陣接一陣地響起來了。茶王被眾人簇擁著往外走,披上綬帶,戴上茶王帽,舉起茶王獎杯,坐上茶王轎。此刻,他贏得了每個村民的尊敬,他的身上披著無限榮光。四個轎手抬起他,一條長長的茶王踩街隊伍開始在鄉村路上蜿蜒。陽光拉長了他們的背影,更鍍亮了一整座村庄。

人群漸行漸遠,泰山樓恢復了平靜。我收回目光,重新走進這座二層小樓,也走近時光深處南岩村的一段輝煌。五百年前,開閩王王審知后裔王毅庵率子由安溪蘆田外洋遷入西坪南岩,很快便發現了這裡的茶樹,開始了種茶制茶的生活。到了18世紀30年代,王氏族人王仕讓意外發現了鐵觀音母樹,制作出了獨具香韻的鐵觀音茶。從那以后,鐵觀音這棵天賜之樹承載著南岩的血脈,不停流淌,從山上到山下,從棲鵬到棲鵬之外的其他鄉村。那時的南岩該也會舉辦這樣的茶王賽吧?該也會抬著茶王去踩街吧?時間太過久遠,我們無法考究當時確切的樣貌,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茶俗由來已久。

泰山樓本為土樓,卻在土樓之外加砌了花崗岩外牆,並在牆上開出很多喇叭型孔洞,用以抵御外敵入侵。抬頭看,泰山樓正門石牆上,一副“泰運亨嘉沐先人德澤 山川秀麗瞻后起書香”的對聯將王家先祖的期許與寄望無限延展。往上再看,正門上方二樓石窗位置,“泰運雲霞呈瑞色 山居風月暢幽情”。再往上往兩旁牆面上看,“萏峰如笑永對高樓 槐蔭敷榮無忘世澤”。不論寫景,抑或教人,它們更多表明了一種開闊的胸襟與通透的生活態度。時光荏苒,紅色的聯紙一年一換,寫在紅紙和牆面上的文字卻代代傳承下來,並將繼續傳承下去。它們像一個個清醒的智者立在那裡,看日出見月落,聽風起撥雲開,閱盡南岩的不滅煙火。

如果從建筑學的角度看,泰山樓的構造和規模在中國建筑史上不足為奇。但從中國近代茶史,尤其是近代烏龍茶史來看,這座土石結構的樓房卻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泰山樓建於1892年,樓主為王三言。19世紀70年代,茶農王三言挑上自制的鐵觀音條索下山,南下到達重要的通商口岸廈門。這些自帶花香果香的茶葉充滿了無窮魅力,迅速俘獲了很多愛茶客的心。

隨著生意越做越大,王三言發現茶葉的條索狀成了運輸的一大阻礙——不僅佔空間,而且容易壓碎。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經過潛心研究,他首創了包揉技術。在反復包揉和烘焙中,鬆散的條索茶變得緊實了,同樣體積的茶重量增加了,而且湯水更加醇厚了。這引發了很好的市場效應,他在廈門站穩了腳跟。1876年,他開設了梅記茶行,並且率先對一斤兩斤的小茶包包裝進行了改革,在封口處貼上“梅記”防偽標記。

歷史以建筑的形式凝固在這裡,一座樓濃縮了一段茶史。泰山樓所處的位置又稱“祖厝窟”。從這裡順著山路往下,村子裡散布著三十幾座從一兩百年到三四百年不等的老房子,它們構成了祖厝窟這一整體,也一個個對應著幾百年前各自樓主創辦的各家茶號。每一個樓名,每一個茶號,都有一個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茶故事。雕花的石柱礎、刻畫的擋水牆,從屋頂往下開放的木質垂花,還有門上的門簪、窗上的花飾,以及燕尾脊上色彩絢麗的剪瓷雕,生動還原當年茶商人家的日常生活,也講述著幾百年來安溪人乃至閩南人的海外開拓史和自強不息的奮斗歷程。

可以想見,一條茶路,從南岩出發,向下向南延伸,串聯起堯陽、鬆岩、西原、西坪等一個個產茶的村庄,向著泉州、廈門、漳州,向著潮汕,向著更遠的南洋出發……是的,南方是南岩枝葉伸展的方向,是另一個生長的空間。就這樣,南岩的風往南吹,南岩的茶大量往南洋賣。

此刻,風微起。一個小男孩抱著碗跑向門口埕。他有些跌跌撞撞,拿手指向搖曳的蘆葦,像是對身后的祖母喊,又像是對我們說,“看,有風!有風!”他的小臉紅扑扑的,眼睛亮閃閃的。

南岩的風一路送我們下山。幾個轉彎過后,背后的村庄眼看就要被山林淹沒。我忍不住再一次回頭,仰望,望向這個海拔一千米的南岩村……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07日 第 19 版)

(責編:江葦杭、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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