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7年級語文老師兼副校長吳芳轉身正要把這個重復了三遍的詞組寫在黑板上,突然,一雙大手死死鉗住她手頭的粉筆,吳芳先是一愣,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雙大手來自吳芳班上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升上7年級之后,這個孩子的身板越發健壯,但智力水平仍然停留在學前階段。他有時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有時又高度警惕,別人的一個細小動作他都能注意到。
吳芳猜,這次也許是自己講課講得太久讓他覺得不開心了,於是便順勢把手頭的粉筆遞給他。果然,孩子拿到粉筆后整整齊齊碼在粉筆槽裡,便手舞足蹈地在講台的一側左蹦右跳。
這一幕發生在福建省福州市開智學校。在教師節前夕,記者走進這所福建省第一所智殘類的特殊學校,和特教老師們聊了聊心聲。
吳芳在給孩子們上課。人民網 陳偉攝
那些得不到的回應
從事特殊教育24年,吳芳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糾正自己學生的行為,她的目標很簡單,“哪怕提高孩子一丁點兒的自理能力。”
如果孩子搶粉筆,吳芳就拉著他的手模擬遞還粉筆的動作,並重復著“給我粉筆”這個短句,孩子也會用含混不清的語言一起跟讀,重復兩三遍后,孩子的情緒便慢慢緩和下來,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盡管吳芳知道,下一次這個孩子再想要粉筆時依然不會主動開口,但她仍會在每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后一遍遍教他類似的句子。
1996年,剛從泉州師范學院特殊教育專業畢業的吳芳,原本要被分配到福州市的一所普通小學,但她覺得一定要學以致用,於是自己抱著一大堆獎狀,找到了當時的福州市開智學校校長,希望能夠入校教育那些智力殘障的孩子。
就這樣,“陰差陽錯”變成了“命中注定”。不久,吳芳順利進入了開智學校,成了學校裡第三名特殊教育專業老師。
吳芳在課上請學生回答問題。人民網 陳偉攝
在開智學校的24年裡,吳芳已經帶了三屆學生,一般她都會從一年級帶到九年級,直到孩子完成義務教育。這一屆學生已經帶到七年級,班裡一共14個孩子,這些孩子有些是自閉症,有些是“唐寶寶”(唐氏綜合征患者),有些是智力缺陷。
在7年級的班上,當吳芳對著一個孩子問“我是誰”時,這個孩子盯著她看了許久,嘴裡含糊地喊出“媽媽、媽媽”。吳芳不厭其煩地糾正他“吳老師——你應該叫我——吳老師”。
“會有挫敗感嗎?”這是吳芳常常遇到的一個問題。她想了想回答,“剛工作的時候會有,但現在不會了。孩子記不住,我就一直教,一遍一遍教。”
“得不到回應”的挫敗感,是很多從事培智教育老師必經的一個心理體驗。同在開智學校,13年教齡的體育老師梁志斌回想起剛開始接觸智力殘障的孩子時,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個個“黑洞”,“不論是言語還是情感,都得不到回應,沒有交流和互動。”
那些“微小”的心意
今年教師節前兩天,吳芳收到了一個孩子用手機給她發的一句“教師節快樂”,后面還附了兩朵玫瑰花的符號。雖然這個孩子把“教”字錯寫成了“孝”,但吳芳仍然非常感動,向同事和朋友四處“炫耀”。
“面對這些特殊孩子,我對教師節從來沒辦法期待,但有時候孩子們一些小小的舉動就成了意外的驚喜。”吳芳說。
這樣意外的暖心之舉時有發生。有一次,一個有嚴重交流障礙的孩子突然跑到吳芳身邊,悄悄塞給她一個紙團,又迅速跑開。吳芳感覺很納悶,打開紙團一看,發現裡面包著一塊小小的巧克力,她當時覺得“甜進了心裡”。
但更多的時候,吳芳需要面對和處理各種各樣的“狀況”,比如,上課時有孩子突然站起來繞著教室走來走去﹔比如,因為她不小心坐了一個孩子的凳子,這個孩子沖過來把她推得“飛出去”。
這些困難都被她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他們是完全沒有惡意的,只是沒有其他的表達方式,隻能通過行動表達。”
有時,吳芳到普通小學聽課,看著課上老師與學生的互動,會有些羨慕。那裡的孩子健康、理解力強,老師教兩遍學生們就能自己遣詞造句,而自己可能對著一個孩子努力很多年也沒法實現。
但漸漸吳芳也找到了特教老師的成就感——來自於在普通人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小變化。
吳芳班上孩子的智力程度不同,她會採用分層教學,教孩子一些能力范圍內的知識。比如,在同一節課上,有些孩子的理解能力比較好,吳芳便教他們理解比較復雜的句子﹔有一些孩子理解能力稍弱,就讓他們跟著自己讀﹔還有一些更吃力的,吳芳就讓他們學著擦擦黑板,“運動運動”。
“這個孩子,寫的字非常漂亮。”吳芳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姑娘,並攤開一個寫字本,本子上四四方方的格子裡,寫滿了四四方方的鉛筆字,看起來工整、端正。
在吳芳的教導下,一個孩子已經能模仿著寫出一手端正的字。人民網 陳偉攝
“這樣做有沒有用?”相較於吳芳,這是身為體育老師的梁志斌,更經常被問到的問題。但在他看來,教孩子們運動並不代表一定要學會,而是讓他們多運動,讓他們感到快樂,“不應該總是以有沒有用來衡量。”
在開智學校的操場牆面底部,粘貼著十個印著球門的卡片,用來教孩子們打冰球射門。梁志斌說,能力弱一點的孩子就離近一點射門,能力強一點的離遠一點射,再強一點的可以邊繞著障礙物邊控制球跑,讓他們在能力范圍內學習、運動。
那些關於未來的喜與憂
孩子們在學習打冰球。人民網 陳偉攝
十年前,梁志斌曾經帶領福建省一群特殊孩子組成籃球隊,經過一百多天的集訓,最終拿到了第五屆全國特奧會籃球比賽的冠軍。十年過去了,籃球隊裡有個學生一直沒放棄訓練,去年,這個學生和他的隊友又登上了第七屆特奧會的籃球比賽的冠軍領獎台。梁志斌特意從福州飛到天津的比賽現場,不過這回,他的身份從教練變成了觀眾。
親眼見証了曾經的學生奪冠,梁志斌覺得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帶隊比賽的場景。“真替他感到高興!”興奮之余,梁志斌也在鼓勵這個學生出國打比賽,走上國際賽場。
梁志斌在教學生打冰球。人民網 陳偉攝
不過大多數特殊孩子並沒有這樣或那樣的天賦,他們在努力做一個“平凡人”。吳芳說自己有一回去超市買菜,遇到了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在做收銀員,學生認出了她,很熱情地跟她打招呼,這讓她覺得特別開心,因為“這個孩子沒有無所事事,而是可以自食其力了”。
但也有些時候,看著眼前這些漂漂亮亮的小朋友,吳芳會陷入憂慮,擔心他們離開校園又該往何處去。
吳芳腦海裡總是會浮現出一個場景。有次走在路上,她注意到路邊的垃圾筒旁有一個人在翻找垃圾,她湊近一看,發現竟然是自己曾經教過的一位學生,頓時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緒。每每回憶起這一幕,吳芳總是很傷感,“我明白,他撿拾垃圾至少証明他能想辦法養活自己,但我心裡就會有些不舒服。”
這樣的問題存在於很多智力障礙的孩子中間,當這些特殊兒童在完成學業后,不得不從“校門”重返“家門”。吳芳和梁志斌都很希望自己的學生走出校園后,能夠走上工作崗位,哪怕是擰螺絲、串珠子、做清潔這樣一些簡單的工作。他們覺得,現在的社會對特殊孩子的包容性越來越高了,實現這一點並非遙不可及。
在採訪時,窗外的操場上,一個孩子正拿著冰球杆努力控制著眼前的小球,邊繞過障礙物,邊向球門跑去,在距離球門大約一米處努力射門,一遍一遍,如此往復。
梁志斌望著孩子出神,他嘟囔著,“隻要孩子喜歡,感覺到快樂,也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