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从洞口缓缓揭开。
福建省博物馆退休职工陈子文须发已白,手指前方:“就在左上角的那片探方下,我们第一次发现人工石铺地面。”
石铺地面来自4万年前。洞穴里居住的古人类搬来砾石,铺地防湿。“室内装修”遗迹留存至今,世所鲜见。更为久远的人类印记在同一座山里被发现——人类在福建的活动历史因此被提前至距今约18.5万年。
福建省三明市三元区岩前镇岩前村,1999年的那次考古发现,让万寿岩露出“面纱”一角,引起广泛关注。
与此同时,作为三明钢铁厂(以下简称“三钢”)的石灰岩矿基地,用于开矿的炸药正不断蚕食万寿岩山体。陈子文带队的考古发掘始终与爆破声相伴,声声刺耳。
“任何个人和单位都不能为了谋取眼前或局部利益而破坏全社会和后代的利益。”2000年1月,时任福建省代省长习近平同志作出批示。万寿岩从开矿的炸药包下被抢救出来,并得以整体保护,20年后,这里是福建省唯一的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专家评价,万寿岩遗址的光彩重焕,是正确处理经济发展和文物保护关系的生动样本和经典案例。
发 现
三明多山,岩前盆地却是少有的平坦处。万寿岩孤峰兀立,尤显挺拔。不同人眼中,这座石灰岩山体,有着不同的价值。
“三钢”眼中,这是周边难得的一座露天矿山。石灰岩是炼钢熔炉剂的重要原料,而万寿岩的石灰岩储量,仅地上部分就多达6000万吨,且品质极佳。开矿始于上世纪70年代,企业不仅购得了万寿岩周边地块采矿权,还为此专门修了一条30多公里的公路,连通厂区。
岩前村村民眼中,万寿岩悠远神奇,不容侵犯。一处名为灵峰洞的洞穴,还存留着古时观音庙的遗迹,年代大约可追溯至宋代。
三明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当时在市博物馆工作的余生富眼中,万寿岩另有一种神秘。1989年,三明市开展溶洞调查,余生富是调查组成员之一,“在万寿岩的溶洞里,我们发现了一些动物化石,可以确定距今1万年以上。”
年复一年的采矿爆破声中,万寿岩日渐“瘦身”。半山腰的灵峰洞,洞口已被削去了2/3。焦急的村民四处奔走,并与采矿方直接对峙。他们还进入万寿岩挖掘,清理出一些宋代晚期的瓷片。1998年底,当地村民以保护文物为由撰写呼吁书,多方呈送。
1999年,三明市的经济总量不过217亿元,而万寿岩采矿一旦停摆,将给“三钢”造成6000余万元的经济损失。
当时分管文物保护工作的三明市原副市长严凤英,态度鲜明:“有文物,根据文物法必须保护;没有文物,就不能阻拦‘三钢’合法采矿。”
1999年9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一支由福建省博物馆、三明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三明市博物馆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开始对万寿岩遗址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陈子文担任领队,“三钢”则为考古队提供经费,双方约定,考古期限为一个月。
“真有一种限期破案的感觉。”陈子文笑说。
先从灵峰洞入手,几天下来收获甚少。随后转战山下船帆洞,下挖1米多,遇到生土层,队员们心里愈发没底。“生土层就是没有人类活动过的地层。”陈子文回忆:“对于旷野类型的遗址来说,一般挖到生土层就算结束了。可洞穴考古不同,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没有放弃。”继续发掘,往下1.7米,石铺地面显露。
石铺地面约120平方米,砾石加工痕迹明显。洞口方向,一条水槽紧挨,亦有清晰的外力加工痕迹,作排水之用。伴出的哺乳动物化石,涵盖巨貘等10余种,均属万年之前的灭绝种。经初步分析,石铺地面很可能是古人类为防湿防潮而进行的“室内装修”遗迹。
“就像抱了个大金娃娃”,陈子文说当时的感受,“这肯定是一处旧石器时代的洞穴遗址!”
转 机
万寿岩似乎迎来了命运转折的曙光。
考古队员们兴奋异常,他们明白此间的分量——彼时的旧石器时代遗址版图上,福建尚是空白。船帆洞的重大发现,很可能将是福建考古的首次突破。
严凤英却异常谨慎。
她感受到的是沉甸甸的责任。“这么重要的文物,如果保不下来,我难辞其咎。”她坚持,“一定要找来全国最权威的专家,拿出最有说服力的论证。”
北上“借脑”!包括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在内的多批权威专家被请至万寿岩,现场辨认,反复论证。
为保险起见,陈子文挑选一批石器赶赴北京,登门拜访国内考古界泰斗贾兰坡先生。当时,已过鲐背之年的贾老一件件鉴别,郑重写下个人意见:“这个遗址很重要,必须保护!”
在专家们的鼓励下,考古队员重返灵峰洞,发掘出70多件年代更为久远的人工石器——根据铀系法测定,大约距今18.5万年。
万寿岩遗址的价值坐标,日渐清晰。
灵峰洞内遗迹显示,古人类在洞穴内的活动年代距今18万至20万年,属于旧石器时代早期,它把人类在福建的活动历史大大提前,也弥补了福建省内多年来旧石器时代考古的空白;船帆洞内的人工石铺地面,距今4万年,呈现出古人类为改善自身居住环境而进行的努力。
“在一座山体上发现了多时期的旧石器文化洞穴遗址,国内罕有。”福建省文物局原局长郑国珍,把万寿岩遗址称为“跨越20万年的人类共同家园”。
然而,矛盾依然尖锐。
“三明缺铁少煤,‘三钢’在这里选址的最大优势就是石灰岩,要是停止开采,石灰岩矿哪里找?之前数千万投资的损失怎么办?”
“可不可以只保留船帆洞和灵峰洞,允许在其他部分山体继续采矿?”
考古队与“三钢”约定的期限已过,爆破采矿继续。炸药的巨大轰鸣声中,万寿岩依然命运未卜。
2000年1月,时任福建省代省长的习近平同志作出批示,明确提出整体保护万寿岩的4点意见,并强调:“万寿岩旧石器时代洞穴遗址作为不可再生的珍贵文物资源,不仅属于我们,也属于后代子孙,任何个人和单位都不能为了谋取眼前或局部利益而破坏全社会和后代的利益。”
批示一锤定音。
“三钢”随即停采,在省政府协调下另选矿址。三钢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黎立璋坦言:“当时,一些同志确实有点想不通。另选矿址不但要增加运输成本,矿的品质也难以保证。可仔细领会批示精神,在当前和长远、局部和全局利益之间考量,我们坚决服从。”
此后,万寿岩遗址获评200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并迅速跻身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曾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的张森水评价,万寿岩遗址能得到有效保护,“是如何处理好文物保护和生产之间矛盾的好例证”。
保 护
余生富参加了20年前的那场抢救性发掘,此后的工作轨迹便一直与万寿岩紧紧交织。他见证了万寿岩的“新生”。
站在灵峰洞洞口眺望,余生富努力还原万寿岩刚被保下时的模样:采矿虽已停止,山脚下石灰岩破碎车间里作业仍在进行,粉尘弥漫。
洞穴里的状况同样不乐观。多年采矿致使岩层开裂,一到雨季,船帆洞便成“水帘洞”,水患侵蚀下,人工石铺地面险象环生。
保护该从哪儿破题?
“根据习近平总书记当年的批示精神,我们决定从编制保护规划入手。”余生富介绍,2002年,三明市委托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制《福建省三明万寿岩旧石器时代遗址总体保护规划》,“针对旧石器遗址作保护规划,当时在全国都不多见。”
这份高起点的保护规划,成为万寿岩的“新生”蓝图。
划定保护红线,成立保护机构,实施文保工程,开展环境修复……重归静好的万寿岩遗址自此被小心呵护。比如,余生富就几乎很少为钱的事情发过愁——三明市财力并不雄厚,但只要是万寿岩需要的文保项目,都能顺利得到各级资金的支持。
制度“护航”的思路一直延续。2001年,三明市制定了保护万寿岩遗址的政府规章。2017年,市人大常委会又以地方立法的形式出台《三明市万寿岩遗址保护条例》。“这是三明获得地方立法权后制定出台的第二部地方性法规。”余生富说。
也并非没有困惑。
开展第三期文保工程时,余生富就曾遭遇当地村民的诘问:“保护万寿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话虽质朴,却给他不小触动:“遗址保护不应只是‘自娱自乐’,怎么让成果与大家共享?”
趁着国家启动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的契机,万寿岩随即加入申报方阵,并在2017年底成为福建省首个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考古遗址公园就是要以考古科学为依托,让遗址信息和价值可触摸、可分享。”在郑国珍看来,如何让文物“活”起来,万寿岩应有更大作为。
2019年6月,万寿岩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正式开园。徜徉园区,满目苍翠。游客可以在人工石铺地面前遐想古人类生活劳作的场景,也可以在遗址博物馆的声光电影中感受古人类生活的自然生态。三明市综合实践学校老师朱艳芳,如今每周都要带着学生来万寿岩研学。“船帆洞的地面为什么要铺上石头?”“人工石器是用来做什么的?”实地探秘,打开一扇扇知识之窗,学生们的叩问穿越万年。
“生态美了,人气旺了,村民们在周边办起农家乐和休闲产业,腰包也更鼓了。”岩前村老村支书王源河与当地村民,正深切体会到万寿岩给他们带来的另一种前景。
多样化的体验还在不断丰富。“在保护的前提下,突出万寿岩的史前文化特色,让更多人了解万寿岩。”三明市文旅局局长廖荣华说。
“重温总书记当年的批示,我们既深受启发,也感到责任重大。如何在继续保护好万寿岩遗址的同时做好这后半篇文章,如何让我们的决策真正经得起历史和群众检验,都是今后需要反复考量的方向。”三明市委主要负责同志说。
《人民日报》( 2020年05月17日 01 版)